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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上海乘坐107次列車,我和年輕的妻子,帶著三歲的女兒去南昌探親。火車途經一個小站,這就是“弋陽東”站,小停幾分鐘。這里是我的家鄉弋陽縣。由此,我回想起了去年在這里發生的一件事情。 去年,我還在江西工作,1978年10月間,我和省經委的一位姓徐的同事,到上饒地區檢查工作,省里批準的技術改造項目的落實情況。中午,上饒市還很熱;可是坐火車幾十公里遠,到了我的老家弋陽縣,檢查弋陽縣造紙廠的技改項目的時候,天就變了,冷了起來,晚 間還下起了小雨。記得幾位親戚來到招待所來看望我時,還打著傘。我衣服帶少了,還向他們借了一條棉毛褲穿上。 天黑了,閑著沒事干。得知當晚的電視節目是播放日本最新的故事片,我就拽著在縣委工作的堂哥——賢哥,走到附近的縣廣播站去看電視。電視倒是看完了,然而,轉播質量太差,信號不穩定,畫面晃晃悠悠的。好在新片《追捕》緊張、刺激的情節,加上懸念貫穿到 底,穩住了我看完了它。 第二天醒得很早,洗漱之后,便下臺階,一徑鉆到縣委的辦公樓,大樓有三、四層高,賢哥就在二層樓,與他的一個兒子臨時住著一間。堂嫂在幾十里外的礦山醫院,大本營當然還在那邊。 我們倆昨晚就約好了,第二天晴天,早上起來就去看望祖父的墳墓。它在縣城外烈士陵園的烈士紀念塔的山邊上。 這是第二次前往,第一次在1960年暑假,我剛剛考上初中。當年,也是賢哥帶著我去的。 縣城發展了,擴大了,修起了一條水泥大道。我們剛離開水泥大道,就拐上了泥沙馬路,然后看見不遠處,右手邊的小山坡上,矗立著烈士紀念塔。我們順著山腳向塔邊的小丘陵尋去。記憶中與我齊高的小松樹,已經竄出二、三丈高。晨曦透過它們茂密的枝葉,灑向地 面上的秋草和敗葉、荊棘與蘆葦。在它們之間的空隙里,散落著長滿雜草,微露枯黃的小土丘,那就是墳包,東一個,西一個。賢哥帶著我仔細地翻查著,尋找著。我愕然一驚,發現怎么大多數的墳頭連墓碑都沒有了?! “沒有……,還是沒有。”我真的有些不滿了,接著說:“祖父的墳到底是哪一個啊?” 賢哥站住了,低下頭,顯得很矮,似乎在自責。我聽見他喃喃自語:“……從那次帶你來后,也就沒有再來過,想不到會搞成這樣!” 確實,十年內亂,造成人們思想上的混亂,使得烈士陵園、革命紀念館疏于管理,文物損毀,墓碑失落…… 是呀,一晃就是十八個年頭過去了,人世滄桑,賢哥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,已經白霜滿頭。我對剛才責問賢哥,內心頗有些不安。這十幾年的天災人禍,賢哥能夠挺過來,就夠不容易的了。我聽說過這么一件事情,十年內亂時期,為了徹底打倒搞臭江西省最大的走資派 ——我父親方志純,省里派出強有力的調查組,配備了正式武裝人員,從省城南昌,直插到漆工公社,關起門來,秘密審訊以賢哥為首的幾個公社“走資派”干部。 這個消息一經傳出,激怒了家鄉質樸淳厚的農民群眾。他們沖進去救人,武裝人員架起了機槍,頂上了子彈,到了劍拔弩張的關鍵時刻。農民群眾高喊:“xxx不打蘇區作田人!”調查組沒有敢開槍,農民硬是把他們幾個“走資派”分頭背上肩,搶了出去。賢哥被群眾搞 到磨盤山里,東躲西藏,醫治好了刑訊逼供的創傷,躲避過風頭,才保下了這條性命。 今天,我們哥倆又來到祖父的安葬地,卻不能夠尋覓到他的墳頭和墓碑。要知道祖父方高顯,是從湖塘村趕到方志敏和我父親他們開會的地點,去通風報信,沒有來得及撤走而被捕,之后,押送到弋陽縣城,被槍殺在這里的。 我們慢慢走上山岡,圍繞著烈士紀念塔走著,都沒有開。霞霧消失了,淡灰色的層積云壓了下來,帶著泥土氣味和樹脂氣息的空氣,仿佛被壓縮,以至于吸進肺里的感覺是那么濃烈、新鮮。它使我猛然回味出閩西山區早晨的氣息,同樣也是那么清新,何等相似啊! 那時,我才二十出頭些,住著竹棚,開山辟路,每天來回三四十路,經過一道道山澗小溪,其中有不少架有小石橋,橋面是用青石板鋪墊的,其中就有不少是用墓碑。當時,我根本不會想到,墓碑的由來之處。 現在,我忽然明白過來,我在永定坎市走過的山山水水,鋪路用的青石墓碑,一定也有革命先烈的碑石,因為福建閩西永定縣,同樣是我們的老蘇區根據地呀!兩地都經歷了剛剛過去的十年內亂的破壞和摧殘。 祖父被國民黨反動殺害,在這里已經整整躺了五十年。不要說我自己,看得出來,就是賢哥也感到內疚。賢哥走近我,低聲對我說:“還有一位長輩記得墓葬的地點,我讓他來認。”這時,天空愈加陰沉,眼看著雨點就要落下,我們兄弟兩個趕緊下坡,奔縣城去了…… 這件事我壓在我的心底,1978年從弋陽回南昌后,沒有告訴父親。 火車又開動了,離開了小站。我沒有覺察,沉浸在一年前郁悶之事的回憶當中,還是女兒呼喊爸爸,才讓不快之意,隨著意識流而過去。 我與妻子結束了兩地分居的狀況,這是第一次探親回南昌。 父親見到我們帶回他的孫女來,特別高興,七十四歲的老人,滿頭銀發,他手牽著唯一的小孫女稚嫩的小手,快活地在三號院子里轉著圈子散步,為逗樂三歲的她,采別人家門的花。鄰居們看到方老這么開心,都為他助興。我們夫妻倆在一旁,分享著父親的這份難得的 天倫之樂。大約十天以后,我們倆帶著女兒返回上海。 要不是我自己想搞清楚祖父犧牲的詳情,去向父親詢問,我是不會把去年見到的情況告訴父親的。 當我有意輕描淡寫地講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以后,我沒有從父親的臉上和眼里發現明顯的悲傷。是呀,解放初期鄉親們就提出要把祖父方高顯的遺骨遷回老家湖塘村安葬。父親就是不同意。據我所知,這么多年來,除了十年內亂期間,他不止一次途經家鄉弋陽,然而, 在縣城,特別是回到湖塘村的次數,是屈指可數的。此時,我在心里或多或少地責怪父親:“你不應該呀!祖父是為了兒子才丟掉了性命的。” 父親告訴我說,1928年,他一門兄弟幾個跟隨堂哥方志敏鬧革命。當時敵眾我寡,白軍占據了漆工鎮。夏末,夜空滿天星斗高掛,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,他就是我的祖父方高顯。一個勤勞質樸的農民。他心急如焚,翻山越嶺,抄近道緊趕慢趕,總算走到了齊川源的杉樹 塢。老人告訴侄子方志敏和兒子方志純他們,白軍已經得到了消息,就要派兵來抓你們。參加特委會議的二十幾個青年人,馬上轉移。可是,單單就疏忽了這位老人。 拂曉,敵人白軍來了,撲了一個空。他們不甘心,隨后就搜起村后的小山林來。祖父年歲已大,跑不動了,他長年吸旱煙,有點老年性肺氣腫,就躲在草叢里面。白軍在搜捕中聽到有咳嗽聲,尋聲而去,抓住了老人,之后解押到弋陽縣里關進監獄,不久就與同村的方高烈 、方華義被槍斃在縣城外的亂葬岡子上。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,才得到人民政府立碑建墓(堆起一個土墳包),并追認為革命烈士。 父親把祖父悲壯事跡講完,我心里憋屈,想說:“可是,可是到現在連一塊墓碑都沒有了!”然而,終究沒敢說出來。 尾聲(大結局): 前些年,也就是1993年我父親過世之后,找到了答案,家鄉的父老和他身邊最老的警衛員告訴我說,你父親解放初期就是江西省政府的副主席,同時兼任民政廳長。他第一個建議省委在全省各地區建立烈士子弟學校,成立后,他又親自兼任省校的校長,堅持每個月給 烈士子弟學校的學生們講一節政治時事課。他擔任民政廳長的時候,為全省的軍烈屬,發出過千千萬萬張烈士證書。自己的父親是烈士,卻沒有一張烈士證書。他的烈士證書,還是在十年內亂之后,大約在他七十五歲以后,省民政廳在一次烈士普查工作以后,發現遺漏 了這位老烈士子弟,而補發給他的。 最感人的是解放初期,他對族人中自己的長輩說:“我的父親是可以遷回家鄉安葬,那么千千萬萬為革命犧牲的烈士又怎么辦呢?就讓我父親他安息在犧牲的地方,而且我們就要建造烈士陵園了,他在烈士陵園里面,有什么不好?” 確實,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實實在在的、有革命原則和革命情操的、有血有肉有親情的、有人格魅力的一位老共產黨人。 子孫,在于傳承先輩們的革命精神,學習他們的思想方法,效仿他們為事業獻身的行動。 子孫,一味地追求做一個完人,不現實,也不可能達到;有時候還會東施效顰,本末倒置,誤入歧途。 如今,爺爺方高顯的墓碑早就安然就位。 如今,國家為了保護革命英烈的榮譽,保護和提高烈士遺屬的社會地位,已經專門立法——《中華人民共和國英雄烈士保護法》,并且剛剛開始執行。 相信吧,中華民族絕不會讓英烈們的鮮血白流! 爺爺,父親,你們安息吧! |